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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拉普朗虚:《生命秩序与人类性欲的起源》(1970)

尚·拉普朗虚:《生命秩序与人类性欲的起源》(1970)

Metamorphosis of Narcissus by Salvador Dalí, 1937

生命秩序与人类性欲的起源
The Order of Life and the Genesis of Human Sexuality


作者:尚·拉普朗虚(Jean Laplanche1924-2012
译者:陈荣钢


来源:《精神分析中的生命与死亡》(Life and Death in Psychoanalysis,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出版社,1970)第一章节选


我们的研究围绕驱力Trieb)这一概念展开,它还与另一个术语本能Instinkt)有关。
一般来说,术语的选择,尤其是语言之间的转译,既能引导我们理解,也可能引发误导。在这里,翻译问题造成了某种混乱,这种混乱至今并未完全消失。因此,我们需要强调,以下讨论不仅仅是翻译者的细致之处。Trieb在法语中经常被翻译为本能,而在英语中,精神分析学者也常用本能来翻译这个词。
然而,在弗洛伊德的著作中,尤其是德语中,这里并非只有一个术语,而是有两个术语——用现代语言学的说法,是两个能指这两个能指在日常使用中大致具有相同的意义,且它们的词源也大致相似:Trieb源自动词treiben,意为推动Instinkt源自拉丁语instinguere,意为激发推动
然而,德语里有一种常见的情况,在面对这种双重词汇时,一个关注语言细微差异的作者会尝试利用这种客观上的二元性,赋予两个词微妙的意义差异。这种差异有时几乎难以察觉,但在某些情况下,两个词的差异会被强化,直到形成一种真正的对立。
Trieb驱力)和Instinkt本能)就是这样。这两个词在弗洛伊德的写作中都有使用,但遗憾的是,Instinkt这个词通常被忽视真正的含义,它并非指代与“性”相关的内容。在弗洛伊德的语言中,Instinkt指一种由遗传决定、已经预定的行为模式,这种模式根据一定的方式重复,通常与某种特定对象相关。
因此,在弗洛伊德的科学发现中,比起词源,比起它们在德语文化中的语义差异,这两个术语体现了更重要的意义关系。这是一种复杂的关系,包含了类比、差异,也包含了从一个概念到另一个概念的派生。这种派生不仅仅是概念上的派生,它还可以被理解为“人类的驱力从本能中派生出来的一个过程”
首先,它们之间的类比建立在概念分析的共同基础之上。弗洛伊德对驱力的分析也同样适用于本能,尤其在各个组成元素之上。这一分析体现在《性学三论》的不同版本中,但如果想获得更系统的阐述,最好参阅后来的文章《本能及其变迁》(Instincts and Their Vicissitudes)。在这篇文章中,弗洛伊德将驱力分解为四个维度,或者用弗洛伊德的话来说,就是与驱力概念相关的四个术语强度Drang)、目标Ziel)、对象Objekt)和来源Quelle
弗洛伊德告诉我们,驱力的强度是驱力的动力因素,是“它代表的力量,或者是对工作的需求量。这种施加压力的特性是所有驱力的共同特性,也是驱力的本质所在。
这段描述直接借用了力学,特别是动力学的概念,而动力学一直是弗洛伊德理论的核心。精神分析中的经济学视角可以理解为一种对工作的需求,若有工作(生物体的某种变化发生),那是因为背后有一种力量在推动。像物理学一样,这种力量只能通过工作量来定义。强度定义“驱力”,这从认识论的角度看是一种重复,因为强度只是驱力的抽象化部分。因此我们可以假设,在驱力从本能派生出来的过程中,唯一不变的是该抽象的经济因素。
接下来说“目标”。弗洛伊德在《性学三论》中提到,目标是驱力指向的行为。对于一种预设的本能来说,目标就是一系列导致某种结果的动作模式。那么,这个结果究竟是什么?
如果我们参考《本能及其变迁》,会发现结果始终相同,甚至显得有些单调。唯一的最终目标总是满足(satisfaction)。满足的定义非常宽泛——缓解由强度(也就是压力)引起的某种紧张状态。问题随之而来:如何从一个普遍而抽象的目标(缓解紧张)过渡到具体的行为目标,比如进食、观看(弗洛伊德提到过观看的驱力)或做爱等?
这个问题涉及目标的具体化。为什么具体行为(而不是单纯的缓解紧张)能成为最终目标?
如果我们继续分析弗洛伊德的文本,会发现驱力的目标始终与两个因素密切相关:“对象”和“来源”。先看对象。弗洛伊德和后来的精神分析学家逐渐聚焦对象关系的概念,这种观点把特定的行为模式(某种驱力行为的方式)和它指向的对象联系起来。例如,口欲驱力既表现为一种特定的关系模式,比如吞咽,也指向某种能够被吞咽的对象。在此,目标的具体化与来源产生了初步的关联。但从表面上看(稍后我们会探讨更复杂的理论),似乎一种更加生物学化、生命论化的观点占据了主导地位。
接下来,我们详细探讨两个核心概念:对象和来源。
驱力的对象是什么?首先,为避免误解,我们需要明确,驱力的对象并不一定是无生命的东西。弗洛伊德说的Objekt,本质上并不与主体性对立。这里不是在把爱的关系物化。其实,早在17世纪的法国语言中,object这个词就被用来描述激情的焦点,比如爱慕或怨恨。我们应该从这种广义的角度理解对象
然而,我们对对象概念的泛化(比如你把我当成一个物品这样的表达)也不应被完全否定。从《性学三论》中对性对象定义的演变来看,这一概念并非一成不变。起初,弗洛伊德将性对象暂时定义为引发性吸引的人。但通过对性偏离行为的分析,他调整了这个观点:

我们注意到,我们习惯将性驱力与性对象之间的关系看得比实际更加紧密。经验表明,在那些被视为异常的案例中,性本能与性对象仅仅是暂时结合在一起。这一点由于正常案例的普遍性而常被忽视。在正常情况下,对象似乎是驱力的一部分。因此,我们需要重新认识驱力与对象之间的联系。性驱力最初可能独立于对象存在,其起源似乎也并不依赖于对象的吸引力。

因此,尽管有所保留,对象这一术语最初主要指一种实现手段:驱力通过它或针对它得以实现目标的事物。在这里,满足和实现满足的行为本身优先于实现这些行为的对象。这也引出了一个常见的精神分析问题——对象的偶然性contingency)。只要对象能够触发满足行为,它的具体特性或个体性似乎并不重要,某种程度上,对象是可替代和偶然的。
另外,在精神分析中,对象不一定是知识理论中所指的那种客观对象objective object)。我们需要明确区分两个不同的含义:知识中的客观性objectivity)和驱力中的对象性objectality)。驱力的对象并非一定是科学意义上的可感知对象,它可以是幻想性的对象,甚至很可能本质上就是幻想。
最后需要强调的是,驱力的对象并不一定是一个完整的人(a “total” person)。它也可能是部分对象(partial object),这一概念最早由梅兰妮·克莱因(Melanie Klein)提出,但实际上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已经占据重要位置。部分对象包括乳房、阴茎,以及与身体生活相关的其他元素(例如排泄物、孩子等)。这些对象的共同特点在于,无论在现实还是幻想中,它们都可以是分离的(detached)或能够被分离的(detachable)部分。
在总结驱力概念的分析时,我们将更深入地探讨来源这一术语。在《性学三论》中,关于来源的定义较为复杂和含混,而在《本能及其变迁》中,这一术语的含义则更为清晰:Quelle(来源)指一种未知但理论上可探知的生理过程,一种可以称为生物学“X”的机制,其在心理层面的对应就是驱力。弗洛伊德这样定义驱力的来源:

所谓驱力的来源,是指身体某个器官或部位发生的一种生理过程,这种过程产生的刺激在心理活动中以驱力的形式表现出来。

这里的表现是弗洛伊德元心理学中的一个核心概念。尽管我们无法在此详述,但可以指出,弗洛伊德描述身体与心理关系的常见比喻是委派delegation)。这种委派被赋予了一种不完全强制性的功能,局部的生物刺激通过心理活动中的驱力表达出来。我们并不确知这种生理过程是纯粹的化学性质,抑或涉及机械或其他形式的“力”的释放。弗洛伊德总结道:对驱力来源的研究超出了心理学的范畴,这一问题或许最终会由生物学来解答。
这直接触及我们研究的核心:驱力与生命科学的关系。稍后我们会回到来源这个问题,因为它是本能与驱力之间的关键连接点,具有特殊意义。在此之前,我们需要首先强调,驱力和本能的四个要素(强度、对象、目标、来源)在分析中存在相似性。这种普遍性使得这些定义既适用于本能,也适用于驱力。正是这种共通性构成了《本能及其变迁》的核心,也是初学者可能忽略的重要点。文章讨论了广义上的驱力,而不仅限于性驱力,还包括诸如自我驱力自我保存驱力之类的驱力群体。接下来需要探讨的问题是,这些所谓的驱力是否真正符合驱力的定义。
分析所有驱力的共性需要一定程度的抽象化。对驱力进行一般探讨必然涉及生物学特质,同时也将它置于一个同样适用于本能行为模式的分析框架。例如,当代动物心理学或动物行为学的研究已经验证了许多类似概念。尽管这些研究并未直接引用弗洛伊德,但许多理论与他的思想相近。例如,强度的概念被广泛应用,尤其是在洛伦兹(Konrad Lorenz)学派的研究中,他们采用了与弗洛伊德液压模型hydraulic model)类似的方式来解释驱力的经济学因素。
此外,对象(object)的概念同样得到了验证。在动物行为学中,对象既具有偶然性,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特定性(specificity)。特定性表现在某种感知结构(perceptual constellation)中,该结构能够触发特定行为并激活特定机制,因为它包含了一组特定的特征。研究者通过感知诱饵(perceptual lures)的实验设计,系统性地变换特性,精确定义了许多触发机制。
最后是“目标”的概念,它在动物行为学分析中体现为一种固定的行为模式(fixed behavioral pattern),即一系列连锁反应行为,以紧张感的完全释放为终点。如果缺乏后续触发机制,这一行为循环可能在某一阶段中断。
在讨论了弗洛伊德定义的普遍价值后,我们回到《性学三论》的开篇。(这种普遍性既包含消极的一面,因为定义可能显得过于抽象;也包含积极的一面,因为这些概念可以与像动物行为学这样具体经验科学的观点相吻合。)书中第一页简要描述了通俗观念中关于性欲这一主题的认识。弗洛伊德在开篇写道:

人类和动物有性需求,生物学假设“性驱力”来解释这个事实,这种驱力被比作“营养本能”,也就是饥饿。日常语言中并没有对应“饥饿”这一词汇的用语,但科学使用“力比多”这个术语来指代这一概念。

通俗观点对性驱力的性质和特征有着非常明确的看法。一般认为,这种驱力在童年时期不存在,而在青春期随着成熟过程的进行而出现,并通过一种不可抗拒的异性吸引表现出来。目标被认为是性结合——至少是通向这一目标的行为。

这一通俗观念,同时也是一种生物化的观念,将性和性驱力类比为本能,将其视为一种对自然需求的反应(在此,我们可以比弗洛伊德更系统地使用驱力本能这一概念对)。在性这一领域,这种需求似乎植根于一个成熟过程,该过程严格地来源于内部,生理上的青春期是决定性因素。因此,这是一种由来源狭隘决定的行为序列,拥有固定且明确的对象,因为性被假定永远唯一地、预先设定地聚焦于异性。最终,目标同样是固定的:性结合——至少是通向这一目标的行为。
我们必须强调,弗洛伊德在此总结的通俗观念,接下来将成为他批判的对象。这一观念与某种科学形象(生命科学意义上的科学)不谋而合。从最终分析来看,这一观念在某些领域或许相当有效,至少在人类性欲之外的领域是如此。如果我们现在回到《性学三论》的整体结构,将更能理解这部作品的结构如何模仿其研究对象本身的运动。整部作品的结构可以被理解为对通俗但也生物化的性观念的一种破坏,类似黑格尔的“扬弃”(Aufhebung)。
全书分为三篇。第一篇是《性变态》,我们可以将其副标题写成丧失的本能;第二篇是《性性欲,可进一步解释为人类性欲的起源;最后是第三篇《青春期的转变》,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否可以称为重新获得的本能?或许是的,但是在不同的层次上获得的。
我们对第一篇《性变态》的讨论将简略带过,重点放在第二篇的定位上,因为它是本章的核心。《性变态》呈现了一份关于性偏差的争议性目录,甚至带有辩护意味。本篇的目的在于,通过描述各种性变态,打破既定的关于特定目标和特定对象的观念。这一陈述既不以科学严谨著称,也未力求解释的详尽全面。
想在《性学三论》中寻找性变态精神分析理论的初始点或者终结点,是没有根据的。弗洛伊德的重点在于展示性变态的范围是多么广泛、几乎普遍存在,以及这些现象如何彻底摧毁了人类性欲拥有特定目标或对象的观念。从第一篇来看,所谓的正常成年人性欲似乎表现为一种本能,但这仅仅是历史发展过程中某一阶段的暂时结果,在每个发展阶段都有可能走向不同的分支,导致最奇异的偏差。
我们对于第二篇的考察将集中于其中一段明确核心内容的段落,这段文字重新定义了性欲,将其置于童年起源的功能之上。我指的是标题为“儿童性欲表现”的部分的结尾:

对吮吸手指或感官吮吸(作为口欲的典型)的研究,已经为我们揭示了儿童性欲表现的三个基本特征。首先,它的起源依赖(或“基于”,entsteht in Anlehnung an)某种重要的身体功能;其次,它尚无性对象,因此是自恋的;最后,性目标受到性敏感区(erotogenic zone)的支配。

我们会马上注意到,这三个特征不仅普遍存在于大多数儿童的性欲中,还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儿童期,深刻影响了整个人类的性欲。这个定义涉及三个核心而复杂的概念:依附、自恋和性敏感区。
说到依附(Étayage),这一概念可能会让法语读者感到意外,它是弗洛伊德理论体系中的重要术语。然而,在现有的法语和英语译本中,这一概念往往被一个偶尔使用的希腊词根形容词依赖性anaclitic)替代,这种翻译既随意又缺乏严谨性。通过对弗洛伊德术语的深入研究和重新翻译的尝试,我们决定采用Étayage及其相关词汇。这一选择不仅继承了早期译者偶尔使用的术语,还旨在更明确地呈现德语中Anlehnung(依附或依靠)一词的严谨含义。
这一术语长期以来被追求语言优雅而非概念严谨的翻译所掩盖,尤其是被依赖这样一个学术化且解释不足的术语取代。此外,依赖性一词还被一个复杂的精神分析传统影响,而这一传统源自一个实际上是次要的问题。这个传统始于《论自恋》,在这篇文章中,弗洛伊德提出了两种对象选择的模式:一种是自恋型对象选择,即选择与自己相似的爱对象;另一种是依附型对象选择(Anlehnungstypus),在这种模式下,性欲被认为依附于与自我保存功能相关的对象——这种解读较为简单化。
但是,如果仔细审视弗洛伊德的原意,会发现他最初的描述并非指主体对对象(如儿童对母亲)的依赖,而是指驱力本身的依附。这种依附是指新兴的性行为建立在另一种既相似又不同的过程之上。性驱力依附于“非性”的生命功能,用弗洛伊德的话来说,就是依附于一种对生命至关重要的身体功能。具体到弗洛伊德的第一个分析案例中,这种本能是饥饿,而功能是进食。
弗洛伊德的术语体系并非绝对一致,但他通常用功能需求本能这几个词来描述自我保存的生命活动,并将其与性活动区分开来。这种用法足够清晰,使我们能够以此为基础进行进一步分析。
驱力依附于生命功能的过程,这并非一个抽象的起源或“准形而上学”的推演,而是一个可以通过“口欲期”原型实例进行精确描述的过程。这个阶段还可以划分出两个不同的阶段:一个是吮吸乳房获取营养的阶段,另一个则完全不同,后者被称为感官吮吸的阶段。在第一个阶段,也就是为获取营养而吮吸乳房,我们面对的是一种“功能”。用我们之前的区分来说,这是一个完整的本能行为模式。这种行为模式是如此完善,以至于饥饿(作为进食模式)被流行观念假定为所有本能的模型。
这是一个包括驱力的本能模式。在这里,我们可以更具体地揭示隐藏在背后的内容,并通过心理生理学,将这种与饥饿对应的紧张状态关联到某种特定的体液或组织失衡。于是,我们有了驱力(紧张的积累);也有了来源,也就是消化系统,是那些感知食欲的关键点。在此,一个特定的对象被引入讨论——我们是否可以将对象定义为乳房呢?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并非乳房带来了满足,而是营养品“乳汁”。最后还有一个预先形成的过程或目标,观察者已经精准描述过吮吸乳房的过程:寻找乳头、进食、缓解紧张、达到安抚。
关键点,当进食功能通过摄入营养获得满足的同时,一种性过程开始显现。这种性过程与进食是平行的。乳头和流动的温暖乳汁对嘴唇和舌头的刺激初始以“功能”为模型,因此两者之间几乎无法区分。对象是什么?它似乎由功能提供——我们能确定它是乳汁还是已经变为乳房了吗?来源呢?它同样由进食过程决定,因为口唇也属于消化系统的一部分。
目标也与营养目标非常接近。最终,对象、目标与来源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极其简单的命题:东西从嘴进入东西是对象;进入是目标,无论是性目标还是营养目标,过程无疑是一个进入通过嘴,我们在来源层面发现了同样的双重性,嘴既是一个性器官,又是一个进食功能的器官。
因此,依附最初表现为新兴性欲受到“生命维持相关功能”的支持。最能总结这一点的是弗洛伊德对儿童口欲的另一段论述:

很容易猜到,孩子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愉悦的场景是什么时候。正是孩子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活动(吮吸母亲的乳房,或乳房的替代品)使他熟悉了这种愉悦。我们认为,孩子的嘴唇就像一个性敏感区,而毫无疑问,温暖乳汁的流动刺激是这种愉悦感的来源。性敏感区的满足最初与满足营养需求相关联。一开始,性活动依附于服务于自我保存的功能,直到后来才变得独立。任何见过一个婴儿在吮吸完乳房后满足地仰躺、脸颊红润、带着幸福微笑入睡的人都会联想到,这幅画面成为了后来性满足表达的原型。现在,对性满足的重复需求逐渐与对营养的需求分离开来。

在进食过程中,依附过程可以在达到高潮的满足感中显现出来,这种满足感已经类似性高潮。但更重要的是,在随后的阶段,我们可以看到两者的分离。性活动最初完全基于生存功能,同时又处于与生命功能脱离的过程中。口欲的原型并不是吸吮乳房,也不是广义上的吸吮行为,而是弗洛伊德借用林德纳研究所称的Lutschen)。从此,对象被放弃,目标和来源也在进食和消化系统的活动之外获得了自主性。通过感官吮吸,我们进入了上述的第二个特征,这也是一个与之前的依附过程密切相关的阶段:自体性欲(Auto-erotism)。
弗洛伊德从当时的性学家,尤其是哈夫洛克·艾利斯(Havelock Ellis)那里借用了这一术语,但赋予了其新的意义。他本质上将自体性定义为对象的缺失(Objektlosigkeit):一种未指向他人的性活动。这个定义让我们不得不指出,尽管自体性欲这一概念在弗洛伊德思想中具有极其重要的功能,但它同时也导致了精神分析思维中的一个重大误区,甚至可能包括弗洛伊德本人关于对象和对象原初缺失的思考错误。
在这种视角下,对象似乎是从一种完全无对象的初始状态中凭空生成的,仿佛某种“魔法棒”一挥而成。人类个体必须从一种可以称之为生物学唯心主义的状态中打开自己通向世界,包括事物与他人,而这种状态无疑比哲学上的唯我论更难以置信。从无对象的状态中推导出对象,这一理论任务显得如此无望,以至于某些分析家对此不惜断然否定。他们采取了另一种出发点,声称性欲本身从一开始就有对象。例如,精神分析学者巴林特(Balint)提出了一种观点,他试图证明孩子存在一种原初对象之爱,并取得了令人信服的研究结果。
于是,此后所有关于对象的精神分析讨论便被限制在以下两种选择之间:要么人类从一开始完全没有对象,要么从一开始性欲就有对象。
弗洛伊德曾经清晰阐述过这种二分法的解决方案。有些发现可能被遗忘、遮蔽或被作者压抑。以下是一段关键的论述出现在第三篇论文稍后的部分,但它总结了第二篇论文中的核心观点:

在性满足最初仍与营养摄入(依附阶段)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性本能在婴儿自身身体之外拥有一个性对象(母亲的乳房)。只是后来,婴儿失去了这个对象,正值他能够形成关于给予满足的器官所属之人的完整观念时。通常,性驱力随后变成自体性欲(因此,自体性欲并非最初阶段),直到经过潜伏期后,原初关系才得以恢复。因此,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婴儿吮吸母乳的场景成为了每种爱关系的原型。找到某个对象实际上是对这种原型的重新发现。

这段引文全然没有把自体性欲幻想为完全无对象的原始状态。在那种幻想中,人从无对象的状态走向找到一个对象。但自体性欲恰恰相反,是第二阶段,是失去对象的阶段。
需要注意,这里谈论的是部分对象的丧失,因为讨论的是“乳房”。弗洛伊德在此时提出了一个宝贵的观察结果。或许,部分对象的丧失正是因为完整对象(作为“母亲”的个体)开始显现。但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们认真看待这一点,它意味着从一开始就“有一个对象”,并且性欲从一开始并没有真正的对象。乳汁是功能的对象,是用于满足的,因此它是真正的对象,是失去的对象;与自体性欲转向相关的乳房,变成了幻想中的乳房,成为性驱力的对象。因此,性对象并不等同于功能对象,它与功能对象之间存在移置关系。它们之间有一种本质上的接近性,使我们几乎毫无察觉地从乳汁转向乳房这一象征物。
弗洛伊德在他著名的表述中总结道:找到一个对象,实际上是‘重新找到’它。我们可以这样理解——重新找到的对象不是失去的原始对象,而是通过移置得到的替代物;失去的对象是自我保存的对象,是饥饿的对象,而在性欲中,我们试图重新找到的对象是与第一个对象发生移置的对象。因此,最终我们永远无法重新找到那个对象,因为失去的对象与我们要重新找到的对象并不相同。这正是性追求开始时便带有的二重性
性目标与进食目标也有一种特殊的关系,它们既相同又不同。进食的目标是摄入(ingestion),而在精神分析中使用的术语是摄受incorporation)。这两个术语看似几乎相同,但实际上有一点微妙的区别。摄受已经成为一种幻想的场景,这个场景借用了功能的结构和语言,但在摄入的基础上加入了食人cannibalism这一概念,它包含了保留、摧毁、吸收等含义。
摄受不仅仅限于食物,因为摄受发生在其他身体系统,而不仅仅是消化系统。例如,精神分析中提到,摄受可能发生在皮肤、眼睛等其他身体部位。谈到视觉上的摄受,我们可以解释一些症状。因此,从进食目标到性目标之间存在一个过渡,这个过渡通过类比或隐喻的方式完成。
最后,在探讨进食过程中的目标变化时,我们还应注意,除了幻想的场景(如口腔中的摄受)之外,还有一种目标,它无疑与场景有关,但更局部,也更直接,那就是即刻欢愉pleasure taken on the spot),也就是单纯的感官吸吮享乐。在幻想性的摄受目标和更局部、更直接的唇部刺激目标之间,必然存在着一种复杂的关系。
我们之前提到,“来源”或许是核心问题。需要强调,无论是对我们还是对弗洛伊德而言,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文字游戏,因为在《性学三论》中,来源一词有两种不同的含义,它们之间的关系值得我们关注。在初期阶段,来源被理解为最具体和局部的概念,一个性敏感区(例如口腔区域,受到乳汁刺激的唇部区域)。
似乎有某种生物学机制从某些预定区域“分泌”性欲,就像某些生理机制通过局部紧张感产生营养需求一样。因此,来源问题体现在生理学的概念中。但弗洛伊德也引入了第二种更广泛、更具普遍性的意义。
我们逐渐过渡到一个更加广泛的过程,在《性学三论》中已经有所体现。随着弗洛伊德的临床经验的积累,他发现产生性刺激的能力并不仅仅局限于那些被描述为口腔、肛门、尿道或生殖器的性感区域。并非只有这些明确的区域,而是每一寸皮肤区域都能成为性刺激的起点。弗洛伊德在思想后期提出,它不仅包括每一寸皮肤区域,还包括所有器官,甚至包括内部器官。弗洛伊德更进一步认为,所有功能,甚至所有人类活动都可以成为性刺激的来源。

我们在《性学三论》中讨论间接来源时,注意到性欲来源并不是局限于某个器官或某些特定细胞的生化过程,它可以是一个普遍的过程,比如摇晃婴儿、在乘坐火车时发生的有节奏的震动,都可能产生性刺激。更泛泛地看,弗洛伊德还提出,强烈的智力活动本身也能成为性刺激的起点,这一点可以通过临床观察得到验证。某些更普遍的过程(情感,尤其是痛苦的情感)也能成为性刺激的来源。例如,突如其来的焦虑状态常常引发性刺激。我们将在后续讨论受虐狂时,进一步探讨痛苦情感作为性欲的间接来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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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荣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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