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耶稣脚踩野兽像，意大利拉文纳主教府总主教小堂（Cappella Arcivescovile），公元6世纪
穿制服的诸神
Gods in Uniform
作者：恩斯特·康托洛维茨（Ernst H. Kantorowicz，1895-1963）
译者：陈荣钢
引用[MLA]: Kantorowicz, Ernst H. “Gods in Uniform.”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 vol. 105, no. 4, 1961, pp. 368–93. 节选
首先，我们需要解释一下“制服”（uniform）这个术语的含义。
一个携带武器的人并不一定是穿着制服的人。诸神和女神经常携带武器。雅典娜（Athene）几乎总是戴着头盔，手持长矛。但她穿的是帔络袍（peplos，πέπλος）或大长袍（himation，ἱμάτιον），而不是制服。战神阿瑞斯（Ares）出于职责要求，会被描绘为拿着矛和盾牌，戴着头盔。但他的装束是英勇或神圣的裸体，或者裸体下穿着宽松的披纱（图1a），这种装束并不适合人类的战争。
然而，当同一位神在外衣上穿戴胸甲时（如图1b），情况就有所不同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穿的盔甲与希腊君主制的雇佣兵从皇家兵工厂获得的标准军用胸甲相似，甚至完全相同，或者是罗马军团从他们的装备库存购买的。穿着制服的特征甚至可能通过增加某些标志或徽章来加强，如军官的腰带、项环或饰针！
在哈德良（Hadrian，76-138）统治时期，亚历山大港铸币厂发行了一枚古罗马硬币（sestertius），上面描绘了天上的“双子星”（Dioscuri，双子座）卡斯托耳（Castōr）和波鲁克斯（Pollūx），他们身穿军事装束。他们穿着罗马式的“护身”或“肌肉”胸甲，胸甲下端有一排金属挡片，也就是翼片垂条（pteryges），还有长长的皮革垂条像褶裙一样垂下，以及类似的皮革挡片保护肩膀（图2）。
这对“双子星”显然穿着罗马军团士兵或罗马军官的制服。这是一个不寻常的特征。在古典时期，这对“双子星”通常（尽管不总是）只穿着他们的圆锥形毡帽和飘动在风中的短披风或斗篷，正如罗马共和国许多硬币的背面图像那样。他们总被认为是青年或少年，他们是罗马骑士贵族青年的守护神，这些青年自豪地在战斗中使用武器，但不穿盔甲。的确，另一些哈德良时期的亚历山大港钱币也遵循“双子星”的古典传统——裸体，面对面，手持长矛，并拽着马缰绳（图3）。
不过，亚历山大港铸币厂发行了相当数量的硬币，描绘了“双子星”身穿军事服装（图4）。值得一提的是，几乎所有穿着制服的“双子星”的证据都来自埃及，而且不早于两个世纪。
这并非纯粹是偶然的现象。众所周知，埃及人（尤其在罗马时期）喜欢以军事装束展示他们自己的希腊—埃及神祇，几乎可以肯定，这种习惯能追溯到希腊化的托勒密时代。如果我们接受迈克尔·罗斯托夫采夫（Michael Rostovtzeff）的观点，第一个被“列入常规军队”的埃及神是赫伦（Heron），一个源于外国但在托勒密时代被埃及化的骑士神。他确实以希腊而非罗马军事装束示人，参见这副由板或鳞片制成并饰有蛇发女妖头像（gorgoneion，Γοργόνειον）的胸甲（图5）。这种希腊化的盔甲在罗马时期仍然被赫伦穿着，比如现在存放在巴黎、出土自法耶姆墓地（Fayyûm）的这幅画（图6），画中右侧人物代表着这位神。
然而，这里需要提出一句忠告。希腊化的胸甲在罗马时期仍然非常普遍，也出现在早期的罗马盔甲雕像中。因此，仅仅依靠一副希腊式的胸甲本身，不能毫无保留地作为证据来证明某个东西的制造日期早于罗马时期。
无论如何，身穿制服的埃及神祇非常多。荷鲁斯（Horus）——伊西斯（Isis）和欧西里斯（Osiris）的儿子，经常被武装起来，而且穿着军事装束。现在卢浮宫（Louvre）馆内有一尊公元2世纪的青铜雕像（图7），展示了这位鹰头神作为一名罗马军官的形象，尽管有某些非罗马特征。
他的胸甲呈鳞片状，他腰间围着军官的束带，两端带流苏或穗状饰物，用一个简单的活结系起，这时还没有出现后来皇帝和军官雕像上特有的“赫拉克勒斯结”样式（译注：一种同心结）。
尽管他的头饰是埃及白色头冠加布料垂条，但他仍然戴着希腊—罗马风格的月桂冠。他的头部被太阳光芒环绕，暗示着荷鲁斯与太阳神的融合。大英博物馆藏有另一件鹰头荷鲁斯戎装。同一类型的盔甲曾被制作成半身陶俑，装饰的铠甲可能是军官的制服（图8）。
从阿瑟·诺克（Arthur D. Nock）收藏的一件陶俑中可以看出，年轻的荷鲁斯是哈波克拉特斯（Harpocrates，译注：被古埃及人视为每天早晨升起的太阳）的化身，身着制服是多么常见。将手放在嘴边的荷鲁斯陶俑被大量制造出来，它展现出最常见的特征——带有皮片的铠甲、腰带和从左肩到右臀的肩带（图9）。
亚历山大港的西纳迪诺收藏馆（Collection Sinadino）中还有一尊荷鲁斯雕像（图 10），其姿势值得一提，他断裂的右臂抬起，竖起一根手指。这只手或许握着或原本握着一支长矛（除非它的本意是向皇帝致意）。无论如何，他的着装与罗马军官的着装非常吻合——肌肉发达的铠甲、皮制的翼片垂条和腰间的腰带，其他埃及神也表现出类似的姿态。
其他埃及神也表现出类似的姿态。在半人半神中，阿庇斯神（Apis）最著名，他的头像是一头公牛。他同样穿着整齐的制服，右手张开并举起，做出罗马皇帝向军团致辞时的姿态，这尊小铜像被冯·比辛男爵（Baron von Bissing）命名为“阿庇斯大帝”（Apis Imperator），是一种“训示”（allocutio）的姿态（图11）。
我们无法确定雅典国家博物馆中的狗头阿努比斯（Anubis）是否也是这种姿态，因为这尊青铜雕像的右手已经残缺不全。但他也身着制服，外衣上覆盖着两排花边，下部边缘清晰可见（图12）。
所有这些埃及神的总体外观都与现藏于卢浮宫的一个小型青铜雕像密切相关（图 13）。雕像上的人物身着戎装，铠甲上有翼片垂条和皮片，腰带上有独特的绳结和肩片。太阳神的光芒环绕着头部。他所代表的人物是亚历山大，或者说是亚历山大—赫利俄斯（Alexander-Helios），即亚历山大作为神的形象。诚然，雕像是罗马时代的作品，但它可能是早期此类艺术品的复制品。
也许应该将这一姿态与托勒密时期的铜像进行比较，铜像上的亚历山大戴着宙斯的护身符，这通常代表宙斯的女儿雅典娜的属性，但在这里却被赋予了亚历山大神的属性，亚历山大在亚历山大港备受尊崇（图 14）。
据推测，亚历山大在宙斯庇佑下的姿态可能可以追溯到留西波斯（Lysippus，公元前4世纪古希腊雕刻家）的雕像，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也会影响到之前讨论过的许多半人半神雕像。卢浮宫的荷鲁斯雕像（图 7）也举起了右手，因此，他的太阳光芒王冠在不止一个细节上与亚历山大雕像（图 13）相似。
的确，我们很容易得出这样一个直截了当的结论——亚历山大是第一个“穿制服的神“，他既是将军又是神，开创了埃及—亚历山大的传统，另见巴比伦铸币厂的一枚面值为10的德拉克马（Decadrachma，古希腊银币）钱币所示。而且，它表现了古典时期裸体或宽松着装的希腊—罗马神。
但这一简单而合理的假设似乎不太可能得到证实。尽管如此，荷鲁斯、阿庇斯、阿努比斯以及亚历山大雕像在姿态和神态上的相似性可能表明，它们都遵循了某种共同的模式，这种模式可能与留西波斯的亚历山大雕像一样著名。不过，更有可能的是，我们必须考虑到“持矛者“（Doryphoros，Spear-Bearer）雕塑经典姿势的辐射性影响。
需要补充的是，在埃及，其他神灵也身着戎装，甚至在护身符这样小巧的艺术品中也能找到类似的图案。有一个护身符上的阿努比斯毫无疑问是身着士兵服饰（图 15）。在亚历山大港的一个尸骨碑上，阿努比斯也是身裹铠甲、佩戴有披肩斗篷（paludamentum）（图 16）。这种蛇头神在护身符上也并不罕见，例如，我们可以在护身符上看到身着制服的狮头神（图17）。
然而，在埃及，希腊女神——如复仇女神涅墨西斯（Nemesis）或罗马女神（Roma）（图 18），偶尔也会以军人的形象出现，这显然不是出于其他原因，而是为了迎合人们的喜好，而这种喜好在罗马时代无疑得到了充分的发展。
这并不意味着只有在罗马统治时期才出现了神穿军官制服的习俗。相反，巴尔米拉（Palmyra，叙利亚城市）、杜拉—欧罗巴城（Dura-Europos，叙利亚城市）和哈特拉（Hatra，伊拉克城市）的发现清楚地表明，为神灵披上制服的传统早在罗马时代之前就有了，它可以追溯到希腊化时代。
卢浮宫收藏的一幅公元后一世纪上半叶的巴尔米拉浮雕（图 19）就展示了一个三神组合。我们可以认出中间的是一位大胡子神灵，他被确认为柏尔（Bel，美索不达米亚巴比伦神话女性神祇之一），头上戴着卡拉索斯（kalathos,古希腊和罗马的一个传统头饰，它通常形似一个倒置的篮子或瓶颈），头饰两端有流苏。盔甲由长方形小鳞片制成，肩带用环扣住。在我们通常会看到翼板的地方，我们看到一排珍珠和一个蜿蜒的图案装饰着铠甲的下缘。
然而，新月形的徽章并不总是能确定该神就是月神。例如，有一个身着铠甲的神的半身像，尽管有新月，但描述中却明确称其为赫利俄斯–忒俄斯–巨神（Helios Theos megistos）（图 20）。这种表现手法一定很受欢迎，因为在帕尔米拉出土的一件陶器（图21）上也可以看到同样的设计，神的半身铜像装饰在小陶器上，以方便携带者在神的盛宴上享用美食。
后来，希腊式铠甲被罗马式铠甲取代。罗马卡皮托利尼博物馆（Capitoline Museum）收藏的一件公元235年的铠甲显示，阿戈黎波（Aglibol）身着简单的罗马铠甲，手持新月，向马拉克柏勒（Malakbel）伸出手（图22）。
令人惊奇的是，帕尔米拉（Palmyrene）诸神的服饰竟然如此一致。例如，沙德拉法（Shadrafa）的名字据说源自古波斯省长的头衔“萨特拉普（Satrap），他身穿带腰带的希腊式板甲、长袖外衣和帕提亚式（Parthian）长裤（图23）。
希腊化和帕提亚元素的融合不仅帕尔米拉诸神制服的特点，也经常是杜拉–欧罗巴（Dura-Europos）诸神戎装的特点。属于公元1世纪中叶的一幅杜拉当地神灵哈达（Hadad）之子阿弗拉德（Aphlad）的浮雕显示，该神灵身着帕提亚长裤和长袖外衣，外罩一件饰有星星的盔甲。我们还注意到，他系着腰带，脖子上有金属项环（torque，图24）。
同样，到了晚期，杜拉的诸神也会穿上更像罗马人的服装，例如，阿耳忒弥斯神庙（Artemis temple）壁画中的太阳神雅希波尔（Yarhibol）雕像（图25），或护民官特伦提乌斯献上的壁画中的三尊身穿金甲神像（图26）。不过，他们的银腰带比罗马军官的腰带装饰得更华丽，打结的方式也不一样。
最近出土的公元后1世纪哈特拉（Hatra，摩苏尔南部）阿苏尔—贝尔（Assur-Bel）的大理石雕像（图27），它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这种胸甲与希腊和罗马时期的大多数款式不同，它没有翼片垂条，因此两排皮片直接从肩甲上垂下——皮瓣不是一排，而是三排。此外，胸甲上装饰有赫利俄斯的半身像浮雕，这种浮雕偶尔也可以在帝国的盔甲上找到。这位神的脖子上还戴着一个金属项环。蹲在他脚下、两只鹰中间的是哈特拉的提喀（Tyche）。背面没有军事盔甲，而是展示了带有戈尔戈（Gorgo）头像的盾牌。这让我们想起了亚历山大大帝的盾牌雕像（图 14）。
在哈特拉还有一尊身着制服的太阳神半身雕像（图28），与帕尔米拉的阿戈黎波半身雕像相似，但没有新月。铭文称太阳神为“献祭之主“，文物编辑认为（尽管没有证据），这位身着铠甲的太阳神可能是密特拉神（Mithras）。太阳神铠甲的肩扣上装饰着雄鹰，在哈特拉雄鹰两侧的军标上，太阳神的半身像再次出现。在这里，身穿铠甲的太阳神形象已成为应用艺术的对象，就像罗马皇帝的形象被附在徽章上或显示在法老像和其他军事用具上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