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食专栏 | 疫情下，我所亲历的美国食农体系危机和创新

看到上海朋友在隔离期间，依靠小区团购补充物资的新闻，让我想起两年前美国疫情爆发后，华人群里的各种物资接龙，虽然具体情况略有不同，但都是限制条件下的不得已而为之。去年7月离开美国前，我们已经在美生活了6年，疫情占据了约一年半。既感受到疫情之下，美国食农体系暴露出的固有问题，也感受到了消费者、农夫和食农体系的利益相关者，在疫情下创造出的智慧和生命力。

2020年3月，新冠疫情在美国爆发，我们所在的佛罗里达州确诊人数排在美国前几。居住了五年的盖恩斯维尔市，在3月16日下午宣布进入紧急状态，佛罗里达大学（以下简称佛大）的课程转成网课，全市公立学校都关闭了。3月23日，我们所在的阿拉楚阿县颁布了stay at home 居家令，要求所有人必须待在家里，除非为了个人和家庭的健康、安全，必要物资获取才能出门。

超市、农夫市集、食物银行、便利店等基础经营允许开放，但是大部分超市都只能根据面积容纳一部分的顾客，店内和店外的地面上，都画了六英尺（大约两米）的社交距离标识，方便顾客购物和排队的时候保持一定距离。所以出现了好些超市比如costco出现了排队三四小时才能进店的新闻。

到美国以后，我们的购物习惯也和大部分美国人一样，选择一周购物一次，开着车在不同的超市采购整整一车蔬果蛋奶肉后，再塞满冰箱的冷藏和冷冻层。疫情严重起来后，身边很多朋友选择了网购。本地华人群里，大家讨论最多的是哪家品种更全，更方便。山姆会员店原本就有针对会员的配送服务，成了许多人的首选。

Instacart是一个网购中间商，跟很多超市有合作，通过APP下单后，可以通过APP和短信与超市购物员沟通，最后由网站或者超市的配送员，负责送货到家。只是居家令颁布后，很多超市的面粉、酵母和鸡蛋、牛肉末等出现了短缺，许多品种的蔬菜、水果也有限定。所以在instacart上订购的商品，很多时候会没货，经过沟通后，可以换成其他的，比如西蓝花没有了，可以换成一颗甘蓝。Instacart成了许多人疫情期间买菜的首选，方便，没有暴露的风险，没有任何问题，除了贵。APP上的价格比日常自己购物要稍贵一点，加上超市购物员的服务费，配送费等种种费用加起来，一单50美金左右的货物，其他费用相加还会超过50美金。

小区邻居群和身边的朋友分享的信息也多跟食物有关。住在对面的博士生小李，博士前两年都是通过佛大的餐券计划解决一日三餐，佛大关闭校园后，退回了春季学期已经交的剩余餐费，他只好重新开始买菜。他发现通过沃尔玛的APP买菜后，选择店外取货是最方便也最省钱的。开车到店门口，通过电话确认订单，打开后备箱，员工会把东西放到后备箱，全程不需要和人接触，回家后只需要对外包装袋消杀毒就行。

我们和住在住在堪萨斯州的朋友Jane聊天，她说为了省点配送费，她丈夫会在凌晨超市关门之前，踩着点去买菜，几乎没有什么人，但剩下的也都是很贵的有机产品。网购配送费、小费加有机食品的花费让他们一家的生活支出噌噌上涨，还好她当时刚刚怀孕11周，为了健康和更好的食材多花些钱，心理上也能接受。

盖恩斯维尔市的居家令一直延续到2020年六月上旬，佛罗里达大学的校园也从三月中旬关闭到了6月，这期间学生们必须退出宿舍，无法吃到相对便宜的食堂，这意味着有更多学生面临饥饿。佛大的食物储藏所（Field and Fork Pantry）常年接受各大超市和机构的物资捐赠，学校也有一个田地与叉子农园Field and Fork Garden提供无限量免费蔬菜，佛大的所有学生和职工都可以凭学校ID领取。

■疫情下的佛罗里达大学食物储存所

疫情之前，学院与大学食物银行联盟、全国反饥饿和无家可归学生运动等四大组织，在2016年出台了一份针对在校学生饥饿状况报告。来自12个州的3765名学生受访，结果显示，48%的学生在接受调查前的30天内有过吃不饱的经验，有22%的学生处于饥饿状态。在疫情爆发前，学生可以像在商店内免费取用一定量的物资和无限量的有机蔬菜。疫情爆发后，佛大食物储藏所的志愿者把物资平均分配成了一袋袋，有需要的佛大学生可以在网上提交订单，第二天到店外领取。2020年，3月12日到6月17日之间，佛大食物储藏所共有2200人领取食物和物资，分配了超过26000磅食物。工作人员说，这其中有许多是此前没有见过的新面孔。

有公益机构联合本地农场，在疫情爆发之初的3月，面向市民免费发放蔬菜，但也引起了一定程度的交通拥堵和暴露风险。对很多依靠单周或者双周支票来支付房租、水电、汽油、食物的普通美国人来说，感染疫情的危险是有的，但是家中随时断粮的食物危机却可能更为紧迫。

《卫报》报道，2020年，至少有6000万美国人去食物银行领取食物，相比2019年，人数剧增了50%。

3月下旬，阿拉楚阿县教育部门在脸书上发文，从周二到周五，盖恩斯维尔十个区域的麦当劳会给12年级以下的孩子提供免费的午餐，提供普通的汉堡，普通芝士堡和四块鸡块，配菜可以选择酸奶，切片苹果或者小份薯条。

自2020年暑假开始，我们所在的阿拉楚阿县开始面向公立学校的中小学生家庭，免费发放一日三餐。原本公立学校的学生可以在学校免费吃早午两餐，包含有牛奶、不算新鲜的冷藏水果、冷冻披萨和汉堡等。5岁女儿在2020年就读附近的公立小学学前班后，因为在家网课，我们开车到最近的公立学校领取点取餐。不需要身份证明和入学证明，每次开车过去，打开后备箱就会收到3-4天的食物。

即便不做饭，这些物资也足够我们一家三口度过这些天。但是从健康营养的角度，这些食物确实称不上是健康食品。这也是疫情前公立学校食物饱受诟病的问题所在。冷冻食物，高糖饮料，其实成为了美国人的日常饮食。在我们6年旅美生活期间，汉堡、薯条，各种冷冻的成品和半成品都被认为是健康食品。

新冠疫情其实是让美国食农体系中固有的问题，以更极端的形式爆发出来。“最大的问题是权力，和权力被集中在少部分人手里”，联合国食物权问题特别调查员Michael Fakhri说。《卫报》的分析显示，将近80%的每日杂货所需，都是由少数几个企业提供的，半数的鸡肉加工、70%的猪肉和超过80%的牛肉由四家公司控制。

《大饥饿》一书的作者安迪·费舍尔Andy Fisher说，粮食危机下下，权力会发挥整合作用。他说，食品银行和食品券计划“都与大公司挂钩”，“绝大多数食品券都流向了大型超商和连锁超市，原文是superstores and supermarkets，例如沃尔玛、Target塔吉特和Costco好市多。”

一方面，新冠危机揭示了深刻的食物危机，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身边许多的食物体系关联者，都在努力创造一个更有韧性、更可持续的食物体系而努力。

相比邻居和朋友，我们一家的食物选择更加方便。从2016年开始，我们就在家旁边的佛罗里达大学多族群生态园地（简称菜地）种菜。3月中旬佛罗里达大学校园关闭，住宿区也一同关闭，一起种菜的朋友都不得不回家，我们开始独自照顾菜地。好在居家令中，允许保持社交距离和一定人数之内的农事活动和户外散步。

我们可以从菜地获取足够一家人生活的蔬菜，甚至随着季节摘取树上的水果，比如枇杷、桑葚、桃子、黑莓、无花果、柿子等。以前这些蔬果需要跟很多农友一起分享，所以只是餐桌上的补充。独自照顾菜园后，我们几乎每天都能收获大量蔬菜水果，吃不完的就装袋挂在小区朋友门把手上，或开车送到好友家门口，保持不见面却互相关怀的友谊。

我们甚至和在其他地方种菜的朋友尝试交换蔬菜。印度朋友一家在佛大的另一个有机农园租了一块地，他们的茄子、上海青大丰收时，特意来问我们吃不吃这些亚洲蔬菜，我们回馈了自己种的羽衣甘蓝和萝卜，甚至炒了丝瓜炒蛋、葱烧茄子各一盘，告诉他们我们中国人怎么吃这些蔬菜。

疫情下，在家种菜成了许多人补充物资，降低超市依赖度的首选。我的英语课老师Yuko在孩子小的时候，尝试过在家种菜。后来工作繁忙，“后院农耕”就暂时停止了。疫情来临，她的课程都转成网课后，有更多时间居家。她重拾年轻时候“绿手指”的自信，趁着春季种植番茄、绿叶蔬菜、家人喜欢的各色香草。全美最大的家庭菜园（蔬菜和香草）供货商Bonnie Plants的一项调查显示，2020年，有超过2000万美国人平生第一次开始种菜。

居家隔离让大家都有了更多时间在家做饭，好好做一顿饭成了许多人每天的“必修课”。盖恩斯维尔的华人微信群里，从一开始的交换物资，慢慢发展出许多不同种类食材的团购接龙，既有华人农夫自家产的鸡蛋鸭蛋，也有佛大海洋系的教职工联系附近小渔场主，帮助销售滞销的花蛤、牡蛎，也有人联系团购远自缅因州的大龙虾……这些新鲜食材多半通过微信预定付款，再分时间段开车到一些固定的户外空间，比如停车场或餐厅后院取货。也有一些原本的中餐从业者，从中看到商机，开始更多品项的生鲜、熟食团购，可以定点取货，也可以送货上门。

因为务农，我们加入了许多本地的小型农场和食农机构的邮件名单。这期间农夫市集先是被关闭，然后经议会讨论放开。盖恩斯维尔最大的食农机构working food在每周三、周六，本地四个农夫市集开放的同时间段，开放了drive thru famers market，基本上市集上所有的生鲜、肉、烘焙摊位都参加了。操作类似麦当劳的得来速，机构工作人员用保温箱装好了消费者预定的菜，放在空旷的后院，预付费的消费者只需要根据编号或者名字开车去取自己的菜。

我们的农夫朋友Jen坚持每周四和周六继续到农夫市集售卖。为了帮助她所在的农场和其他小农场度过疫情难关，我们加入了农场的短期CSA（社群支持型农业）项目。以往的CSA是以一年或者一季度作为预购期限，Jen所在的Siembra农场和合作紧密的燕尾蝶农场都推出了一次性或者一个月一次的蔬菜盲盒，一箱20美金。通过网站预定后，开车到农夫市集提取。有的农场可以网络付款，可以实现不见面式购物，有的农场仍需要支付现金，就需要开车窗付费给农场工作人员，对方再把蔬菜盒放后备箱。

在佛州蓝莓的旺季4月，我们收到working food邮件，他们为本地的蓝莓农场准备了24小时闪售活动，同样是提前预定预先付款，我们通过免下车农夫市集吃到了一年里只有短暂两三周才能吃到的新鲜在地时令蓝莓，也通过这个活动帮助了本地的小农场度过难关。在疫情之下，能够通过自己的些小努力，帮助到他人，有助于本地经济，让我们多少感觉到振奋。

和我们有相似心态的人不在少数，很短时间内，美国各个州的中小型农场都出现了CSA会员暴增的现象。本地收获LocalHarvest是一个集CSA、农夫市集、农场店功能于一身，在全美范围可以购买到本地食物的网站，其中能够链接到的CSA俱乐部就有7600个。在2020年3月，他们的网站访问量暴增，是平时的4-5倍。谷歌搜索趋势图上“community supported agriculture”的搜索率呈现大幅飙升。

疫情爆发后，全美十几个州先后颁布居家令，餐厅关闭，超市限流，物流和销售不及时，奶农不得不把牛奶倒进沟渠，没有足够的工人，农夫只能任由作物烂在地里，肉制品加工厂处理不及时或关闭，许多动物只能被安乐死。“这是新冠大流行对（美国）食物体系的巨大冲击中，最早显现的信号。”《卫报》报道中提到的现象，加之超市货物短缺，让很多美国人意识到依靠长途运输、冷链系统，以大型食品企业和大超市为主要销售渠道的食物体系，在危机下显得这样不可靠。

依靠和支持本地的中小农场，既能摆脱超市依赖，还能支持本地小农存活下去。从更深远的角度，购买和使用本地食物，减少碳痕迹，也是帮助应对气候变暖等全球危机的方法之一。

华盛顿州的知名食农机构Growing Washington耕种华盛顿，推出了疫情期间的“紧急CSA”，预定期可以是1周，或者几周。一个蔬菜箱里，除了有本地生产的有机产品，还有诸如咖啡、肉类等物资。一般一年制或季节制CSA，第一周的客户在100-200（个）之间，但是这个上限1300份的紧急CSA项目，一上线就爆满，不得不在上线48小时后暂停预定。对一些稍大的农场来说，CSA会员的增加，刚好可以帮助他们消化因为餐厅或者农夫市集关闭而滞销的产品。

除了更便捷的农夫市集、更灵活的CSA项目，农场店作为另一种供应链条和供货渠道，也为高度依赖大企业的美国食农体系，提供了一丝韧性。大超市的货物短缺并没有发生在农场店里，因为直接与一定范围内的本地农场合作，他们的仓储和供货链要更加稳健。我们曾经到访过的密歇根州安娜堡市阿格斯农场店，有超过120家本地农场常年为之供货。如果货架上的面粉不够了，只需要打个电话给长期合作的农友，立马就可以送一卡车过来。其它的甘蓝、生菜或者罗勒等新鲜蔬菜，也是几天一换。相比于大型连锁超市，他们的货物从产地到商店，并不需要经过很多双手的触碰，病毒传播的风险也更低。此外，农场店还推出了线上预定到店取货服务，“在疫情以前只有3个线上顾客，在疫情爆发的7天里，线上消费者就超过了1400人，一天有超过150个取货订单。完全改变了农场店以往的运营模式。”创始人Brinkerhoff说。

2021年夏季，我们再次到访纽约州的山楂谷农场店，相比于疫情前，他们的热食即食餐区关闭了，但是推出了多种样式的“抓上就走grab-n-go”即食选择，开发了许多本地农场直产的副食品，2021年一整年反而保持了强劲增长。在疫情前，农场店只有40个员工，在疫情期间反而增加了20个职位，才能应对消费者高涨的需求。

等到COVID-19疫情结束的那一天，消费者的习惯会不会发生长期的改变？CSA模式会不会因此变得更生机勃勃？人们对食物的选择，对健康的关注和对地球的关爱，是否会因为一次新冠疫情大流行而发生彻底的改变？一切都还在进行中，但希望这场疫情不仅是人类的危机，同时也给地球和人类带来新的转机。

编审：Melinda   weili  李艺泓

编辑：小妍

图片：蔺桃

作者：蔺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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