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中国大地上有多少“疯女人”。徐州丰县，那个被判定为“疯女人”的女人，让我想起了我的三姨和四姨。
老实说，我对她们没留下多少印象。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她们就已经离开四川，去了河南、安徽。是的，从四川到外省，就像从四川到徐州丰县的那个“疯女人”一样。不过四姨倒是确凿地被“卖”过去的。
卖她的，是外婆妹妹的女儿和儿子，也就是四姨的表弟表妹。以介绍工作为名，将四姨带到了安徽，到了之后却将她卖给了当地村里的男人。
后来我在新闻里看到，不少被拐卖的女性，都是被亲戚卖的，连方式都是一样：以介绍工作的名义带出去，实际上早就已经联系好，要卖给外省没老婆的农村男人。
外婆的那个妹妹和她的儿女，早已在我心里幻化成了恶人形象。他们的住处距离我的老家有一段距离，每每经过那个地方，一处竹林掩映的小山下，我的心里都会升起怪异和愤恨，就好像那里弥漫着灰暗、邪恶和阴森。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据说他们早已定居外省，不再回来。他们也从未因犯下的罪恶受到惩罚。
文｜祁十一
四姨的故事，就如同所有被拐卖的女人一样，是漫长的血泪史。
她在1978年左右被卖到了安徽，一个与河南交界的小县城下面的乡村。被卖过去之后，四姨经历了折磨。被关，被打，他们一定用尽了招数让她屈服，直至生下孩子。同样不只一个。
她的大女儿后来和我妈妈讲过四姨当年的遭遇：大太阳下，在地里干活很晒，四姨便买了一顶草帽，那个男人看见后一顿暴打，认为四姨乱花钱；吃饭的时候，若菜里盐放多了一点，不合他的口味，他便把饭碗往地上一扔，又是一顿暴打……
四姨的大女儿，因此对母亲充满了同情。所以后来，当四姨和同村一位叔叔在一起后，她给予了支持。
那位叔叔是那个男人的同宗兄弟，是村里少有的受过教育的男性。最初，他同情四姨的遭遇，暗中接济她。随着时日漫长，彼此生情，他们便想办法一起逃走，去了我二姨所在的重庆，开了一间面馆，从此一起生活。
我见过那位叔叔，虽因年幼而印象淡薄，心里却始终留有他的形象：微胖的身材，圆润的脸庞，脸上的表情温和带笑，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很是温柔。四姨和他走过了人生后半程，直至去世。
四姨去世的时候，已经随大女儿去了河北一座城市生活。日子还算顺遂平静，她和那位叔叔帮着带带外孙，早晚做做体操、跳跳舞，锻炼身体。
是在一个早上，四姨做早操的时候突然晕倒。醒来后她未多加注意，又继续做操。再次晕倒后，便再未醒来。死因是高血压。生于1957年的她，死时还没满60岁。
她就这样走过了一生。前半生是悲剧，所幸后半生还算幸福。有爱人陪伴身边，孩子亦理解支持，不愁吃穿，活得自由。
可是，可是这一切都无法抹平她21岁那年遭遇的命运巨变，无法消除这个世界对她犯下的罪恶，无法抵消她所承受的痛苦、创伤、黑暗与悲哀……
而所有施加在她身上的犯罪，都是施加在所有女性身上的罪恶。因为每一个作恶的人，都没有把她们当人，只是当成工具、当成物品。而这样的罪恶，直至今天仍在发生。
三姨是四姨介绍到交界的，那倒不是卖，而是四姨看着那个男人很好，征得了三姨的同意，将她带了过去，嫁给了那个男人。三姨在四川老家受过刺激，时而“疯魔”。嫁到与安徽交界的河南后，她确实得到了善待。
我的母亲在三姨生病瘫痪的最后两年去看望她，看着那个男人慈眉善目、忠厚老实，每天忙里忙外，照顾三姨，给她擦洗身子、背进背出、做饭喂饭。他们生了两女一儿，照片和视频里看着，也是温和良善、面容姣好。
但三姨若受到刺激，仍然会“发疯”。就像有一年，她和四姨回来探亲，我的母亲、也就是她们的五妹，织了毛衣给她们。在回去的火车上，三姨的毛衣丢了，她便发起了脾气，吵、闹、哭，一遍遍地嚷着：“那是老五专门给我织的毛衣。”
“早晓得，我就给她织两件了。”多年后，妈妈讲起来仍很心酸。
母亲去河南看她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她很开心，满脸都是遮不住的笑。夜里，她还要坐起来欢天喜地地唱歌，“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我想像着那个场景，就好像看到了孩子般的天真与快乐。无论三姨是否有“疯症”，我都觉得那个唱着歌的她，是可爱的、令人喜悦的，保存了人最本真的东西。
她的“疯”，我至今无法得知确切的原因。但在隐隐约约中听说，与她在四川的第一段婚姻有关。而那并不算一段好的婚姻。
母亲的家族，算得上是充满悲剧的。而这或许在很大程度上，与外公的早逝、外婆生了一堆女孩有关。女性多的家庭，是弱势的、被欺负的。三姨受刺激而“疯魔”，四姨的被拐卖，都不能不说与此相关。
看到徐州丰县那个所谓“疯女人”的照片和视频，只要是个人，就不可能不心酸、愤怒。她像是一把刀，砍在了人们的心上。而她的8个子女是怎么来的，她的牙齿又是如何被一颗颗拔掉的，背后大概是个恐怖故事。而一想到这竟是21世纪中国女性的处境，你就不可能不悲哀。
▲网友拍摄的徐州丰县8个孩子的妈妈，大冬天穿单衣，脖子上挂着狗链锁，吃着馒头和剩饭。这真的是对待人的方式吗？
至今，丰县女人的故事还没有结果。舆论仍在发酵，女性在她身上看到的，不只是一个人的悲哀，而是身为女性的悲哀，和围绕在她身边的无可逃脱的恶。
太容易了不是吗？女性活在这个世界上，稍不注意就跌到坑里。已经有许多女孩讲过她们差一点就被拐卖的经历，而她们还都是城市里受过教育的女孩儿。
▲豆瓣网友讲述自己的经历。她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襄樊还没有改名为襄阳。
还有一位豆瓣网友，也讲述了自己在杭州市中心差一点被拐卖的经历：
我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喜欢去家附近的锅贴摊买早饭。
有一次排着队的时候，一个男的拉我，很着急地说：“你怎么还在这里？你爸妈一直在找你啊，快点跟我回去，家里出事了。”的确差点跟着走了，好在还记得问了一声：“你是谁？我爸爸叫什么名字？”
那人说了个天晓得的名字，我说不对，他哼哼唧唧说可能认错人了，队伍里其他大伯大妈朝他看，他就走了。
那是杭州市中心，人来人往的早点铺，我还记得那个人说的是杭州话。
这几天看新闻，想到自己的事情，找到当时的照片，这个小姑娘的命运差一点就彻底改变了，我是幸运者，只是侥幸而已。
男人可能永远无法理解女性看到拐卖人口新闻时的感同身受，我们都是命运共同体，我们都是可能的受害者。
女性对“被拐卖”、“被强暴”怀有最深的恐惧，但你却看到国内知名男性作家，还为“拐卖妇女”的正当性做过辩护。那一刻，你简直是目瞪口呆、不可思议。
人们期望看到基本正义的实现，女人得到善待。但这一次，我们会不会等到结果？
拥有朴素正义观的热心网友，一直在行动。而作为女性的我们，保持关注，发出声音，就是对受难者的支援。
▲网友们通过照片对比，发现丰县8孩妈妈和一位四川南充走失的女孩李莹很相像，于是自发行动起来，寻找李莹，也为丰县妈妈寻找可能的身份和归属。
看见女性的力量，看见不一样的生活
作者｜祁十一
小红书·豆瓣｜祁十一；Riesling
合作微信号｜elven2100
